我的青春少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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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盧克文
1988年的時候,我們柳山村有了第一臺黑白電視機。
這臺電視機拯救了全村的娛樂事業(yè),每當晚霞漸落,天空黑沉沉暗下來,村民們就會自帶小板凳,聚到有電視的這戶人家,將他家門口堵得水泄不通,有晚到的人,干脆貓著腰,從他家窗戶鉆進來,啪嗒一下跳到地上,正在看電視的鄉(xiāng)親便要嚇一大跳,齊齊回過頭來,這人便會不好意思,迎著鄉(xiāng)親們的目光,撓著頭嘿嘿嘿嘿地笑起來。
大家把這戶人家的堂屋當成了免費電影院,《霍元甲》熱播的時候,因為看電視的人太多,他家的門檻都被生生踩斷,但戶主作為全村娛樂業(yè)大亨,享受著巨大的榮光,并不太在意這些事。
電視機只有晚上才有信號,白天村里的CBD,則是賣百貨兼肉鋪的雜貨店,1960年代嬰兒潮出生的農(nóng)村漢子都已經(jīng)長大------我奶奶就生了八個------但社會上并不能給他們提供充足的就業(yè)機會,大家都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、腳下配一雙軍綠色的解放鞋,支起一只腳,百無聊賴地坐在雜貨店的長凳上,討論起每家每戶的八卦緋聞。
人處于極度無聊的情況下,特別喜歡找刺激,村子里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,先是從武俠小說中摸靈感,又從香港武打片里找素材,常常組建起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江湖組織,有的叫“鳳凰幫”、有的叫“精武門”,我七歲的時候,就被村里的大哥帶去參加幫會(所以我一直是社會人),我記得那個幫會很大,一共有七個人,大哥從電視里學到了一些很酷的儀式,打算去山上歃血為盟,要割破食指,喝血酒拜把子,七歲的我聽到后嚇哭了,回家告訴了母親。
我母親聽聞后大怒,操起一刀菜刀找到大哥家,在他家門口罵了足足半個小時,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,回頭大哥就被他爸媽揍得鼻青臉腫,顏面掃地,這個幫會就此解散,被我媽單槍匹馬給鏟平了。
我從此失去了社會人的身份,老老實實回去讀書。
我是1988年念的學前班------那時候沒有幼兒園,就是在小學一年級前念一年書,管這個叫學前班。
我上學后才清楚自己有一個古怪的名字,叫盧航燕,是個女兒名,聽起來很像是一個小受的名字,遭到了同班同學的無情嘲笑,我問我媽這是什么意思,我媽說這是“航行中的燕子”,表示你很勇敢,我說同學們天天笑我,我現(xiàn)在一點都不覺得勇敢,你幫我改個名吧,我媽說好,你要“刻苦學文化”,以后叫盧刻文,不過我媽寫了個錯別字,把“刻”字寫成了“克”,我讀到小學三年級發(fā)才發(fā)現(xiàn)名字又取錯了,我媽說算了,都上戶口了,將就著用吧。
后來我明白了,為什么我現(xiàn)在寫文章這么多錯別字呢?這是家傳的,刻在基因里的,沒法改。
我爺爺知道我新改的名字后,急得吹胡子瞪眼睛,叫我一定要改名字,我媽問他為什么要改,我爺爺說,我老爺爺叫盧克武,他孫子叫盧克文,聽起來像是兄弟,是占他便宜,我媽說名字都上戶口了,改來改去太麻煩了,將就著用吧,一邊說話,一邊有意無意看釘板上的菜刀,我爺爺瞬間就冷靜了,說好好好,先用著先用著,再改過來確實很麻煩,以后就不多嘴了。
我就一直將就用著這個名字。
我們讀書的柳山小學,是一間十分破敗的兩層木制校舍,下課的時候,高年級的在二樓看到我們,得意洋洋地跟我們說,給你們表演個節(jié)目。我們低年級的就抬起頭問,表演什么節(jié)目呀?高年級就在二樓一跺腳,整個校舍就顫栗起來,木制的欄桿都在嗡嗡抖動。
現(xiàn)在想來,那校舍就是個危房,但七八歲的我們哪懂這些,我們看到此情此景,就忍不住哇地一聲贊嘆起來:好厲害啊。
我爺爺生娃實在生得太多,把祖屋切得七零八落,我家只分到后進的一小間土屋,十五平方的樣子,屋子里只能放下一張床、一片衣柜、一方米柜,后院養(yǎng)著兩頭大肥豬------生我妹妹的時候,我媽被計生委的人抓到了禮堂里準備打胎,她跟另一個孕婦從廁所一面破損的危墻里逃了出來,我妹妹才撿回一條命(是的這個故事我寫在《深?!防锪耍?,那個孕婦回家就難產(chǎn)死了,我媽生了妹妹后,計生委的把我家的床拆了,兩頭肥豬也沒收了,1984年的時候,全家晚上要睡覺,就把門板拆下來睡在門板上,后面又辛苦了兩年,才又把床和肥豬掙了回來。
所以我家一直過得十分清貧,在村子里也是最清貧的那種,但到了1991年,我爸發(fā)了筆橫財,他成了一名小包工頭,賺了點錢,他就把村里廢棄的糧倉買了下來,重新裝修后全家住了進去,還特別洋氣地買了臺17寸的韶山牌黑白電視機,從此我們家也成了村子里的CBD之一,一到晚上熱鬧得不行。
1992年的時候,有天晚上大家正在看電視,我四叔在人群里很響亮地放了個屁,臭不可聞,我說四叔這個屁好臭啊,我四叔覺得在眾人面前失了顏面,就用力地掐我的臉,說臭不臭!臭不臭!我爸見他欺負小孩子,拍著桌子罵他,兩人吵起來,罵到兇狠處,我四叔操起刀子來砍我爸,我爸舉起鋁桶一擋,刀嵌進桶身里,咣一身響,看電視的人群嚇得鳥獸散,兩人打作一團,都受了些傷。
經(jīng)歷這次斗毆后,我媽說在村子里沒法呆了,天天打打殺殺,影響孩子讀書,還是進城吧,家里就開始往城里搬。
第一年只是在縣城租了房,我們讀書的事還搞不定,就寄宿在鄰居家,周末進城,四年級時,不記得什么事要在班上搞一次捐款,同學們一毛兩毛湊了點錢,我那時是班長,錢交在我這里保管,那天是周末,我跟妹妹回城里時,上了車發(fā)現(xiàn)路費不夠,售票員說要么給錢要么下車,十歲的我又給嚇哭了,最后哆哆嗦嗦從捐款里挪出兩毛錢來給了售票員,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動用公款,我覺得我靈魂從此不干凈了,一路哭回家。
第二年我們搬去了市區(qū),我轉(zhuǎn)到了東區(qū)前進小學讀書,入校前有個摸底考試,成績太差的學生他們不要,考完后我媽大驚失色,說我語文數(shù)學才考了七十多分,而我在農(nóng)村讀書時,一直都是95分以上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農(nóng)村和城市教學質(zhì)量天差地遠,完全不在一個層面,我在農(nóng)村讀書時,班主任自己也分不清“Z、C、S和ZH、CH、SH”,但她“的、地、得”又分得特別好,這種優(yōu)點和缺點我都繼承了下來。
啟蒙教育果然會影響人一輩子。
我剛到城里時學習確實也跟不上,兩個月后才趕上來,到六年級時,每天中午都要補課,只放三四名最好的學生先下課回家吃飯,我就是那幾名學生之一,中國公立學校的教師一直非常敬業(yè),哪怕是在1990年代那么艱苦的環(huán)境對學生也十分嚴格,經(jīng)常無償補課,尤其是在了解美國的快樂教育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這種敬業(yè)簡直不可思議。
那兩年我爸在外面包工程還算順利,是我媽一生中最輕松的時光,她每天打打麻將,到點給家人做飯,每天輸贏十幾塊上下,清閑知足,胖了足足三十斤,我去他們打麻將的地方尋過好幾次人,看見家庭主婦都流行把錢塞在自己的絲襪里,每次打完一局,大家一邊稀里嘩啦地砌麻將,一邊低下頭從絲襪里掏錢。
我在小學畢業(yè)前還一直是個極老實本分的孩子,幾乎不做任何越界的事情,升學考試完后,同學們在一起拿著零花錢慶祝,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他們第一次走進了游戲廳,那種緊張感又刺激又新鮮,我在充滿噪音和汗水的環(huán)境里蒙頭蒙腦打完了一局《三國志》,恍恍惚惚走出游戲廳后,手心里全是汗水。
同學問我好不好玩?我說好玩,同學說是嘛,本來就很好玩,要不要再來一把?
我屏住呼吸,用力點了點頭說:再來一把。
兩個人掀開布簾,又走進了游戲廳。
從此打游戲成為我一生的愛好之一。
我那時每天有一塊錢零花錢,我會拿五毛錢買兩個包子,剩下五毛錢,要么去租武俠小說,要么換成兩枚游戲幣,因為幣少,我會默默地站在別人背后,看別人怎么玩,領悟技巧再上手,到后期尤其精通《侍魂》,打得整片砂子坡罕逢敵手,但我一直沒有進入一流高手境界,我見過真正的游戲天才,是我同校的一個瘦高個學長,他能用黃忠一命通關《三國志》,也能用千里狂死郎虐我的加爾福特,他精通所有街機游戲,每個游戲都打得出神入化,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偶像級別的人像,見到他玩游戲時,做為小粉絲,我會屏住呼吸畢恭畢敬站在他身后觀摩,小心翼翼地學習他一招一式。
1995年冬天,有一個傍晚,邵陽市起了好大的霧,我偶像在砂子坡街機室里遇到了勁敵,那是從西區(qū)過來的一個高手,據(jù)說已經(jīng)橫掃整個邵陽市,那是制霸全市的一場對決,我晚飯都沒吃就去搶偶像背后最佳觀賽位置,后面的觀眾多得游戲廳的門都進不來,兩人用《豪血寺》對決,打得十分激烈,那天特別冷,我偶像流起了好長的鼻涕,他打一會,吸一會鼻涕,又打一會,又吸一會鼻涕,打到最激烈處時,他用破鳥才藏(忍者牛)發(fā)出大招終結(jié)了對手,興奮得一甩頭,掛出去的鼻涕沒來得及吸回去,啪一下甩到了西區(qū)高手的臉上。
我永遠記得那個傍晚,濃霧中砂子坡游戲廳里驀地里一片安靜,那位西區(qū)高手突然慘叫一聲,捂著臉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游戲廳,再也沒有回來。
第二年,我的偶像去讀了高中,我從此也再沒有見過他。
要是不打游戲,不租武俠小說,我大多數(shù)時候會去汽車東站附近的街道上看漫畫書。
那時候有一個長胡子老爺爺,面容和善,每天挑著兩擔子漫畫書在街邊擺攤,他會先把書架展開,再把漫畫書一本本工工整整擺上去,接著在路邊放好一張張小木凳,等待小朋友們來看書,掙一點養(yǎng)老費。
他的漫畫書兩毛錢一本,我就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道邊,伴隨著汽車喇叭聲和大人吵鬧的聲音,看完了《北斗神拳》、《圣斗士》、《七龍珠》、《風魔小次郎》、《阿拉蕾》、《亂馬二分之一》等等,由于他的攤位旁邊是一家賣豬飼料的專營店,以致于我現(xiàn)在一想起這些漫畫,腦海里不自由主自帶一股豬飼料的氣味。
待我長到十六七歲時,我再去那家漫畫攤看書,《七龍珠》已經(jīng)沒完沒了地在出爛尾的魔人布歐系列,旁邊有小朋友看到我在翻書,指著我說:這么大人了也來看漫畫啊。
好像我就該沒有童年似的。
再過幾年,我二十歲時,那老人就再也沒有出現(xiàn),應該是去世了,書攤也沒有人繼承,從此再沒有見到有小孩在路邊讀漫畫書,我現(xiàn)在偶爾回邵陽,還總是會去那條街道看一看,我知道那位老人不會再出現(xiàn)了,路邊的飼料店也關門了,但我路過時,還是忍不住停下來看一看,這世上可能沒有人記得他了,但我會永遠記得。
升初中的最后半學期,我突然上課愛走神(這毛病現(xiàn)在還有),沒有考上二中,就近上了昭陵中學。
我家那時候住在邵陽衡器廠附近,廠里漸漸發(fā)不出工資了,工人們都在尋活路,我爸那時候處在人生巔峰時期,有一點小錢,常被一群失業(yè)的工人捧著騙吃騙喝,我一直記得有個哥們常來我家蹭飯,每次一邊夾肉喝酒,一邊問我:學校里有沒有人欺負你?。科圬撃愀逭f一聲,叔帶人砍他。
這人身上常常掏不出五塊錢來,但每次吃飯都把聲勢搞得特別大,好像是我們家請來的氣氛組一樣。
從我念初二開始,家里經(jīng)濟情況就不對勁了,忽然常常有人過來討債,我爸對這些人又哄又騙,后來直接跟人對罵,再后來,他已經(jīng)在外面不知道欠了多少錢,可能是絕望了吧,最后只能像一個窮途末路的對沖基金經(jīng)理那樣,對債主說話:
你就賭我這輩子翻不了身嗎?你敢賭嗎?
但凡說出這種話來,說明已沒有了任何底氣,他這輩子,還真沒再翻身。
此后這一生,他都在想盡辦法逃避人生責任,每天最關心的事情,就是喝酒吃肉。
從那時開始,每一年過年,家里都坐滿了討債的工人、供應商,房子里到處是煙味、吵架聲、咳嗽聲,不是我爸在罵人,就是別人在罵我爸。
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活的壓力,每到此時,我寧肯去游戲廳呆一整天,也不愿回家。
我爸后來又做出好些讓我們終生難以啟齒的事情,他就越活越糊涂,越活越放縱,漸漸偏離了人生軌道,基本放棄了對家庭的責任,從不關心兒女的學費和生活費,開始了渾渾噩噩的下半生。
但我媽沒有放棄,她還在努力拯救這個家庭。
到初三時,要開始選擇自己人生的方向,我跟一位梁同學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聊天,他一邊無所事事的伸手去剝窗戶上脫落成片的油漆,一邊問我考高中還是中專。
我說決定考中專,早點出來工作給家里還債。
他跟我說將來一定要讀高中,他說:“我們高考時就是2000年了,那時候一定遍地大學生?!?br>
我當然知道這些的,但我沒得選。
后來果然考上了長沙的學校,我們家借了好些錢,才湊夠了我3800元的學費,但是后面幾個月的生活費全都沒有著落,我媽托以前在柳山村認識的熟人,終于找了份工作,決定送我走后,她就去東莞塘廈打工。
她在那里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凌晨兩點,一年時間再見到她時,又瘦回了三十斤。
去長沙前的一天,我媽打麻將贏了幾百塊錢,她在牌桌上贏了就馬上收手,將這些錢拿去給我買了好多廉價的衣服、軍訓用的鞋子,小心翼翼疊好在行李箱,她跟我說:“你將來去了長沙,還要發(fā)狠讀書,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?!?br>
她反復叮囑說:“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啊?!?br>
她說著說著,就哭起來:“我們一家人,從此就要各奔東西了?!?br>
那天晚上,我默默地和母親收拾好衣服,我們都沒有再多說話,那天晚上,砂子坡的游戲廳、街道邊的租書店、汽車東站旁的漫畫攤,這些影響我一生的事物開始在我腦海里一一閃現(xiàn)。
天亮后,母親送我去邵陽火車站,我在進站前,同母親揮手告別,從那天開始,我告別了邵陽市,告別了母親,也告別了沒有憂慮的青春少年。
作者:盧克文 ,公眾號“盧克文工作室”,ID:lukewen1982,防疫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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